玫瑰(上)

  • 鸣佐,佐助单性转

  • 520贺文,夹在大佬中间瑟瑟发抖

  • 太长了,分为上下两篇,但一块发出来

小镇位于城市的西南,远离了中央都市的喧嚣吵闹,有着这个混乱时代少有的安宁和平静。无论是十四年前为了躲避瘟疫而逃来这里惊慌失措的人们,还是席卷了意大利,让佛罗伦萨都变成地狱的黑死病[i]本身,都没有搅扰小镇的从容。对于这里日复一日,重复着劳动和祈祷的勤劳虔诚的人们来说,那都不过是过往生活的一段插曲,不久就会被遗忘的谈资。

离开小镇,一路向西,穿越沉默百年的森林,跨过轻快流淌的溪流,再踩着柔软的草甸艰难爬上山脊,就可以看到矗立在山顶的圣母修道院了。

修道院完全修建在峭壁上,除了来时的山路,其他几面都面对着大海,几乎算是与世隔绝。这里隐藏着一群立誓摆脱俗世,涤清罪孽,保持贞洁,将自己的灵与肉奉献给上帝的女子。她们远离凡尘,日复一日地苦修和祈祷,祈求上帝解脱世人,也祈求自己重生于天国。这座修道院是绝对的禁域,修女们不会踏出这里。除了来主持仪式和听取告罪的神父,其他一般教徒不经允许也决不能踏入。

来拜访这座孤岛的来访者仰头看了看灰黑色的铁门,总觉得有一天它会倒下来,压垮无辜的行人。明明很少有人来,他却冒出了这种奇怪的想法,暗自觉得有些好笑。他整理了衣襟,摆出一副严肃庄重的样子,敲响了门房的小门。

一位年老的修女接待了他,询问他来此缘由。他拿出修道会长的介绍信和院长的邀请信,说明了一切。老修女颤颤巍巍地接过,读完后上下打量着他,特别在他那夺人的灿烂金发上停了一会儿,才按响了铃,让他进了一个小屋。

小屋里空无一物,只有南面墙上嵌着一个窄小的窗户,从窗户里挤进来的阳光勉强照亮整个屋子。东面“咔”的一声轻响,一个小小的窗口打开了,窗口还被铁栏杆封锁,只露出一张嘴和下颌。嘴巴一张一合,传出一个年轻柔和的女声:“您有什么事吗?”

他这才知道原来墙里还藏着一个房间。他如之前一样,将文件递进栏杆里。那个声音说了句稍等就彻底消失,仿佛幽灵一样悄无声息。过了很久(也许不久,他不知道时间),那些文件被递了回来,南面墙上一道暗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那个声音说了句请进便又没了声响,他不由得有些发寒,想起幼时听过的怪谈,他曾经因为它们而整夜无法入眠。他摇摇头,把那些诡异的联想赶走,进了门。

他终于踏进了这座孤岛内部。一位修女低着头向他行礼:“请跟我来,鸣人先生,院长正在等您。”

 

鸣人是被邀请来修复这座修道院的壁画的。作为画家的鸣人小有名气,年纪轻轻已在佛罗伦萨崭露头角。更为难得的是,他于修复壁画一道极为擅长,其高妙的技术一直为教会所乐道,不少教堂与修道院都邀请他修复那些经历了长年岁月剥蚀,颜色暗淡甚至看不清面目的壁画。这次也是一样,经由修道会会长的介绍,他与这座孤岛相识。

多年以后,当鸣人再次回想起这一切,他总会诚挚地感谢那位会长。虽然恐怕结果并非那位会长所预想,但没有他,他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角落,也不可能与他一生的幸运相遇。

那天阳光正好,他仰望那被四面高墙圈起的一方蓝天时忍不住眯起了眼。院长亲自带领他前往圣堂,足以见对他的重视,然而她严格遵守戒律的沉默让他实在感到无聊,他只得四处观望打发时间。正是日课结束后的劳动时间,游廊上偶尔能见到行色匆匆的修女们。她们穿着同样的灰色道服,披着同样的遮住头发和脖子只露出脸的黑头巾,同样的神情淡漠,沉默无言,毫无例外地在遇见他们时退到道边低头行礼,就像同模塑造的人偶,连面容都变得相似,难以区分。这些同样的人让他皱眉,觉得心口发堵,他转开目光,望向中央庭院。

夏日总是可爱的,哪怕在这里也一样。那绿茸茸的草坪泛着一层柔光,风吹过的时候总泛起一圈圈涟漪。玫瑰开得正好,不管是否有人观赏,肆意地在这灰色的牢笼里铺展她们华丽的长裙,吐露芬芳。这是被圈起来的不被人欣赏的风景,外人不得见,而内里人则熟视无睹。鸣人暗叹可惜,心想倒要把它们留在自己的画布上。他的目光在玫瑰上流连,顺着花朵转向一角……

他愣住了。

他撞上了一双眼睛。
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。那之后无论鸣人怎么反复挥动画笔,总是少了一分神采,缺了一分气质。那是一对黑珍珠,孕育它的蚌必定经历了无数痛苦才打磨出了那隐忍静默的光泽。那是不见底的深渊,哪怕光也被它吞噬,像塞壬的歌声诱人堕落。那是永不熄灭的黑色火焰,虽然被主人压抑,却跃动着,鼓噪着,却总有一天会爆发,把这里的一切包括她自己都燃尽。他从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看到他走遍四方却求而不得的东西,那些劳碌平庸的人不曾拥有的东西,那个他曾经拥有却被他弄丢了的东西。那对生命最纯粹的渴望。这渴望在这闭锁的鸟笼里是如此违和,让他不敢相信。然而它确实就在这里,只待机会到来。他不知道支撑那火焰燃烧的力量为何,但他被它所震撼——或者说为这窒息的环境中的燃烧所震撼——他愿意在那火焰面前俯首称臣。

他曾经见证过太多死亡,于是他比谁都渴求生命。

 “先生,先生。”院长的声音把他的思绪唤了回来。他道了歉,继续跟着院长前行。走近她时她的容貌再次让他惊讶,那不需修饰的,如同初融的雪水的清丽让那些玫瑰黯然失色。然而那火焰已经被隐藏了。她如同他人一样,低头行礼,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他的幻觉。她的表情伪装得极好,如同他人一样麻木淡漠,如果不是刚才的眼睛,他大概也窥探不到他的真实。他知道,她憎恨着这里,她渴求着毁灭,更渴求着自由。

因为他们是同类。

当他走到圣堂,仰望着抱着婴孩的慈悲女人,仰望着那十字架上的永恒的苦难者,仰望着那些披着斑驳的衣物,翅膀都已成灰黄色的天使,仰望着面目模糊,只有一双眼睛仍无情地注视着芸芸众生的主时,忍不住轻声低叹:

“上帝啊,我要从你的玫瑰园中偷走一朵玫瑰了。”[ii]

 

鸣人的工作与修道院的日程相同,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。每天旭日初升,他都需要从小镇一路向西,穿越森林和河流,爬上山顶,经过门房和小屋来此。每天夕阳西下,又有修女来提醒他离去,他又必须原路返回回到小镇。

说是修复,其实也不过是把毁坏的部分重新绘画而已,然而修道院的壁画经历过太久的岁月侵蚀,损毁严重,很多部分几乎已分辨不清人物故事。要修复恐怕需要六七个月。鸣人将情况说明,院长皱起了眉,低声咕哝太慢了,但也无可奈何。她希望至少能在圣诞前夕完成,至少还能在此举行圣夜的弥撒。鸣人趁机向院长抱怨路上浪费了太多时间,耽搁了进度,请求让他住在这里,被院长坚决拒绝。

除了耶稣,没有男人可以住在这里。

他不被允许离开圣堂附近,每天的饮食和饮水由修女们按时送来。她们轮班来此,大多数人将餐盘放下便悄悄离去,如一阵死寂的秋风,更加深了这里的阴寒。有些刚发愿的修女,还没有摆脱活泼的天性,总是好奇地看着那些奇妙的工具和鸣人的作画,然后强压着笑意跑走。有少数几个大胆的,甚至悄声向他问东问西,在他回答后大睁着双眼,惊奇不已。她们为这里吹进些春天的气息。鸣人为这些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女而欣喜,心想也许他应该改一下最初的评价。这里并不是死的,至少还有这些孩子的生气。然而他又为她们担心,她们恐怕总有一天,会被塑造成修道院想要的样子,那些贞洁、沉默、谦卑的,上帝的侍女。

这一天又一位修女进来了,鸣人没有回头。在这里一个月,他已经能从脚步声的分别听出是哪种类型的修女。这沉静的脚步声的主人,大概又会像其他人一样,立刻离开吧。

然而那脚步声停住了,那位修女似乎一直伫立在原地,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一直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。他有些吃惊地回过头去,看到了那双黑瞳。

他禁不住微笑起来。

“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吗?”他主动打了招呼。

她瞥了他一眼,没答话,继续凝神注视着那些已经修复完的部分。他在心里吹了个口哨,他当初果然没看错。当不需要掩盖自己的时候,她的表情是如此鲜活,甚至远胜那些自由活动,虚与委蛇的普通人。

在石膏模型里固执抗争的人啊。

然而没人答话总是尴尬的,他挠了挠头,不知为何在她面前他总有些困窘,那些成长中面对世人的圆滑在她面前都成了空。沉默了一会儿,他又说:“你觉得画得怎么样?”

她终于转过头来,上下打量着他,目光像刀子一样,似乎要把他解剖开来。然后她又看了眼那些沉默的幻想之物,她的瞳孔里泛出鄙视和嘲讽,她的嘴角斜斜挑起,微微抬起下巴,那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修女脸上的嗤笑:“不过死物而已。”

声音很清冽,没有长年沉默的修女们的艰涩,这是鸣人的第一感觉,然后他才反应过来她所说的话,“你还真不是什么修女啊,”他笑着同意她,“你说得对,它们不过就是死物而已,一个幻想依托罢了。”

“不只是它们,还有你。”

鸣人的笑容僵在脸上。

修女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,留下轻飘飘一句。

“你也快了。”

鸣人在圣堂里呆愣着,如同那些雕像一样毫无声响,纹丝不动。直到那捉摸不住的风的气息彻底消散,他才回过神来。他扔下笔,仰头望着穹顶中央的上帝,低声笑了起来。

是啊,他哪还有余地担心别人,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吧。他已经快被石膏模型给固定了。明明自己清楚,明明心有不甘,却已经疲累,不想再去想,再去抗争,只想求得片刻安宁。

他现在对她的追求,恐怕也是最后的挣扎吧。

他还记得自己是在修道院里,不敢大声笑出来。那笑声低沉压抑,如同被训斥后孩童的呜咽,恐惧被人听见,又期待有人能安慰。

 

也许是鬼使神差,从那之后他开始带着一些画稿去修道院,期待着能再见到她,也期待这能证明些什么。那些少女们有时会翻看那些画稿,时不时传出一声压抑的惊叹,然后用赞美甚至是崇拜的眼光看着他。他微笑以对,却只期待着她的到来。

又过了多久了,也许是一个月,也许是一个半月。他忘记了,重复的劳作容易让人忘记时间。他听到了沉静的脚步声,餐盘放下的声音,听到了翻动画布的声音,他知道她来了。

他回过头,她正在快速浏览着那些画,一张又一张画从她手下翻过,她的表情却一直没什么太大变化,只有那灵动的黑瞳告诉他她确实在认真看着。她终于停下来,抽出几张放在旁边。他吞了吞喉咙,仿佛面对最终审判一样紧张:“这次……你觉得怎么样?”

如果有他人在场一定会万分惊讶,佛罗伦萨小有名气的新秀,居然会征求一位不谙世事的修女的意见。然而鸣人就这么做了,他确信她会给出他想要的答案。她身上有他渴求的东西,她能看透他的真实。

“原来你还不是没救了,”她抬眼看着他,评价一如既往地刻薄,但表情却极为柔和,“以前的画不是还算看得过去嘛。”

鸣人如释重负,露出这段时间来最轻松的笑容:“你怎么这么严格啊,那些画可是让不少名家惊艳的,到你这就成看得过去了。”

“怎么,有意见?大——画——家——”她有意拖长了声音。鸣人一激灵,讨好地凑过来,身上还带着颜料的味道和污渍:“不敢不敢。”

她有些嫌弃地挪开了距离,拿起一张,难得地露出些赞许态度来:“这张很不错。真的是你画的?”

鸣人接过,展开。

那是一条大河,从雪山之上冲下来,一路劈开森林,劈开草原,浩浩荡荡,势不可挡。带着大地母亲赐予它的力量一往无前,吞没着眼前的一切事物,裹挟着泥沙,树木,甚至是动物的尸体狂飙突进。任何事物都不能阻挡它,任何河道都不能限制它,它任性肆意,让人颤抖,也让人心生敬畏。人在最原始的生命的力量面前永远都是那么卑微和渺小。然而这条大河却被大海所接纳,那狂暴的力量瞬间就被深沉的大海所吞噬。深蓝色的大海,一眼望不到边,如此平静温柔,却能够接纳一切暴动和污秽。那沉默背后,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恐怖。

鸣人沉默了很久,才小心把它收好:“不,这是我老师的遗作。怎么把它带来了。”

她叹了口气:“你有一个很好的老师啊。所以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?”

她站起身来,准备离去。他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,两人都呆住了,又赶紧放开。

“发生了一些事。”他的目光黯淡下来,脸上的肌肉奇怪地颤动着,不知道要摆出怎样的表情,仿佛要被什么吞噬一般。他低下头不敢去看她,她觉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仿佛压抑着无数痛苦,“你愿意,听我讲一个故事吗?”

她应该离开了,她看了看天色。很快她今日的劳动就要开始,如果被抓到逃班必定又是被送到静室反省几天。然而他的痛苦模样让她放不下,她的本能抗拒着就此离去。她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在意他,她本应该只铭记自己的目的,为了这个目的隐忍地活下去才对。

然而她终究还是踏出了这一步。她无视了那些戒律,坐了回去:“可不要太长啊。”

他惊讶地睁大了双眼,然后是一张似哭似笑的,皱在一起难看的脸:“不,不会太长的。”

 

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故事罢了。

佛罗伦萨曾经有一户家庭,金发的男主人温柔和善,做什么都是一把好手,红发的妻子有些莽撞,然而却总是热情地对待着世间的一切。他们有一个儿子,继承了父亲的金发,却像母亲一样活泼贪玩,让人生气又让人怜爱。他们的生活不算富裕,但总是充满着欢乐,令人艳羡。

在他的记忆中,那时的日子似乎总是充满阳光的。孩童的世界不该有阴霾和死亡。

然而死神总是无情的。不知道什么时候,死神在这里住了下来,沉重的阴云彻底封锁了这座城市。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,只记得空气里总是混杂着难闻的恶臭,父母总是忧心忡忡,把他关在家里,不让他出去。他跟父母生气,也逃不出去,只能天天惦记着城外那株属于他的老柏树。

然后,他的父母倒了下去。他再也见不到他们,哪怕他拼命敲响他们房间的门,在门外哭着哀求,也无人回应。然后有一天,他的父母强行支撑着,摇摇晃晃地替他整理好行囊,一把把他推出家门。

“要活下去啊。”他们说。

然后,家里燃起了一场大火。

那是十二年前,那一年,他八岁。

后来他知道,他的父母染上了黑死病,将他推离了那个家以求他能有一线生机。后来他的老师告诉他,他的父母无比爱他。后来他拼命回想那日父母的表情,却只记得母亲泪流满面,明明她总是那么幸福地笑着。他那时实在太过震惊了,突如其来的大火一下子毁灭了他的幸福,他还不能消化这一切,只是木然地看着那场大火。

大门倒下了,他吓得倒退,想要叫爸爸,突然回过神来他是一个人了。

然后他开始面对这个世界。

走在路上他才发现他再熟悉不过的城市已经完全变了面貌。这是一座死城,毫无声响,只能听见冷冽的寒风的呼啸。放眼望去,一户户人家的房屋都沉默着,墙上画着一个个黑色的“P”字[iii],望不到这些字的尽头。有些字歪扭难看,可以猜出写字的人的颤抖。大多数则千篇一律,仿佛被同一个人刷上去。有一个估计刚刷上去两天,淋漓的墨水像血一样在墙上蜿蜒。他打了个寒颤,最后看了一眼仍在燃烧的家,迈步向前。

街道上空无一人,只有堆积的死尸无人来管,散发出一阵阵恶心的味道。无人饲养的奶牛在街道上迈步,老鼠在街道上飞快窜过。他恍惚明白,自己的父母也不过是这地狱里普通的亡者而已。

然后他开始流浪,离开了这座地狱。为了活下去,他学会了乞讨,也学会了偷盗和欺骗。他从一座城走到另一座城,看到了无数死尸,看到了活着却如同死去的曾经惊恐最终麻木的人们。曾经有一个人在他眼前倒了下去,他跑过去发现他已没了气息,然后那个人就被拖到了尸堆里。他也见过在这混乱中猖狂的盗贼,洗劫了一个个无人的住家赚得盆满钵满。他在尽力活下去,因为他的父母的最后叮咛一直在他耳边回响,然而他并不知道生命有何意义。

然后有一个白发的男人救了他,也许是一时怜悯吧。他不让他再去做那些勾当,重新教导他道德,教导他读书写字,也教导他绘画,说他以后至少可以靠这糊口。男人带着他四处旅行,踏过森林,踏过草原,见过静谧的幽谷,也见过狂怒的大海,见过村落的袅袅炊烟,也见过城市的辚辚车马。

他们也曾见过一场火刑,女人在火焰中痛苦地嚎叫,围观者却只是憎恨地咒骂。那是男人牵着他的手攥紧了:

“在灾难面前不去想着怎样救助,却只知归罪于无辜者。上帝啊……”

男人总是兜售那些淫靡的图画维生,却从不允许鸣人接触这些。

他曾经为鸣人的画惊讶。他说他是一盏灯,足以扫清所有黑暗,给人前行的生命与力量。那是最宝贵的东西,但是啊,

“但是别忘了,灯是需要火来点燃的。你可不要让你的火熄灭啊。”

然后他死了,普普通通地死亡,只是死神的日常。临死前他交给鸣人一封信,说如果活不下去就带着这封信去找教会吧。但是他希望他永远用不到它。

鸣人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了这幅画,他被它震撼,被那纯粹的生命吞没。他不知道老师何时画成这幅画,也不知他为何一直藏着它。他把它珍重地收起,希望自己能画出同样的画来。

然后他回到了佛罗伦萨。死神已经离去,这座城市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元气。他的画作很快得到了众人的注意。画商开始来找他,他开始参与上流社会的名利场,他开始与那些盛装的男男女女,那些挂着各色头衔的人言笑晏晏,心里却总想起那些在街道上堆积的,默然的死尸。

他觉得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。那与他们在一起的自己呢?

画商对他说:“您应该画些人们想要的东西。”

石膏模型扣下来了。他开始挣扎,去画自己心底的反抗,然而这反抗被现实逐渐压垮。生计之下他逐渐屈服,他觉得自己的火焰在一点点颓丧下去,他觉得自己渐渐也变成那些人了。

后来他在画室面对老师的遗作时,发现自己画不出想要的东西了。

然后?

然后他不再画画了。他拿着那封信找到了教会,开始为教会绘制圣像,修补壁画。

为了糊口。

 

“无聊的故事吧。”鸣人苦笑着,他看了看偏西的太阳,“抱歉耽误了你太多时间。”

“不,没什么。”她站起来,掸去的衣服上的尘土。她凝视着他低垂的头,凝视着他握着画笔微微颤抖的手,欲言又止。她的表情极为复杂,却并不含任何轻视和怜悯。

她最终还是走向大门。鸣人有些失望。

“如果你失去了什么的话,”风送来那清澈的声音,他猛然抬起头来。她仿佛沐浴着金色的阳光,连那灰色的衣袍和黑色的头巾都被镶上了金边。她轻轻向他微笑,极其细小,确实从眼睛泛开的笑意,“那就自己把它拿回来吧。”

他笑着捂住心脏,她想这才是最配他的,与那灿烂的金发相符合的笑容:“我发誓。”

老师,我找到了,永不熄灭的,点燃我的火。

 

修道院的日子分为冬期与夏期,睡眠时间依夜晚长度而定,冬季寒冷难熬,却拥有难得的安眠。夏季炎热疲倦,睡眠不足,即使白天会有午睡也难以调整,好在多年来她已适应。夏期每天凌晨两点左右起床,然后开始一个半小时的晓课。无非是朗诵诗篇,圣经亦或是教父的经典。同样的圣日课一天会有八回。

第二节的朝课后修女们集会,诵读殉教者传或是圣徒传的一节。院长向全体传达指示,违反规则的修女们则在众人面前告罪,接受处分。第一时课结束后修女们开始工作,从事农耕,栽培,扫除等种种工作,一直到第四时。第四时到第六时是读书的时间,又是那些圣徒解脱得救的故事。夏期第六时正是正午,用餐之后是夏日的午睡。第九时到晚课又是劳作。终课后修女们一个个接受院长祝福,回到集体的房间,和衣而卧。

夏期晚课前还会有一餐,冬期则只有第六时的一餐。每十五日,会有神父来此倾听修女们的告罪,并对她们进行鞭笞。

除了分开劳动时,修女们的行动都是集体的,每个人都被他人所监视。她们不说“我”,只说“我们”,没有任何私人可言。她们也从不称名字,仅仅是“某某修女而已。”

这里每天的日子都是一样的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她算不清时间,只是恍惚间发觉已被囚在这里十二年。这里每天读的东西都是一样的,索然无味,机械地赞美那些虚幻无比的天神。即使她已经能将所有经典背诵下来,她依旧提不起任何敬仰之心。这里所看的风景都是一样的。修道院的窗子只开向中央庭院,另一侧的窗户窄小,高高地嵌在墙上,仅允许阳光透入,却决不允许窥探外面的风景。她看惯了草地青了又黄,看惯了玫瑰开了又枯,早已厌烦这一样的风景。

她知道这座修道院建在海边。她总能听见海水拍打峭壁的声响,也能听见暴风雨来临时大海的怒号。她能嗅到海风咸湿的气息,偶尔甚至能看到海鸥在这里少许停留,又悄然飞远。她总是幻想着有一天她能离开这里,跳入那片大海,被那片冰冷的海水包围。那时她一定是自由的,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她。

然而她不能,在她完成必须完成的事之前,她必须活着,伪装,隐忍,像那些将身体献给幻想的修女们一样。

然而重复单调的生活总会磨掉一切。那些新发愿的少女们,不过一年也都变成了那样老气横秋的样子,年少的面容却挂着死寂的面具,显得更加可怖。她怕自己和她们一样,淡忘了自己的目的,淡忘了自己的奢望,成为又一个石膏模型下的人偶。于是她总是强迫自己回想童年的幸福,回想亲人的面容,回想那噩梦的一日。她反复伤害自己,以求不死在这令人窒息的沼泽里。

她这样苦苦支撑了十二年,眼见自己的希望越来越远,模型却越扣越紧,她依旧在不为人知地挣扎,可疲倦却已渐渐侵蚀了她。她越来越憎恨这里,也唾弃想要就此降服的自己。

她不在想大海了,她开始谋求毁灭。

然后她遇见了他。

最初只是看不过去而已。他挥动画笔的样子让她想起了那些旧梦,那段曾经懵懂作画的日子。他回头看她,带着那种虚伪的和善笑容,眼底却是迷茫和痛苦。兄长曾经说过,一个人的眼睛可以暴露一切。她本能地厌恶他这种表情,她觉得他本来应该是那种闪光的存在,那为众人带来光明的人,却不知为何将这一切压抑到底,选择泯然众人。她讨厌这种被迫服从,那让她想起现在这样恶心的自己,于是她嘲讽他,其实也是在嘲讽自己。

这算是一时的心血来潮。也许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相同的东西,她第一次把真实的自己暴露人前。明明在最后的日子来临前,她应该一直伪装下去的,她还是走了岔路。

很多年后她再次回想,她总会感谢这次冲动。这冲动让她走向了另一种光明。

她并未想到那位画家会对她倾诉心声,正如她并未想到她竟然会对他说出那种话。他们之间似乎有种奇妙的联结,不需要太多交流就能理解对方,也确信对方能够理解自己。她不相信所谓的灵魂吸引,然后她确实本能地想要靠近他。她懊恼地想,也许每次面对他她的理智都消失了,仅仅凭着冲动行事。他最后的笑容确实扰乱了她的心,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,却被那笑容撼动了心防。

又或者,那被她遗忘的大海又开始鼓动她,让她去寻求那微小的希望。

那不可能,她苦笑。


[i] 1347~1353年席卷欧洲的瘟疫,夺走了2500万人的生命,占当时欧洲总人口的三分之一。

[ii] 修道院被称为上帝的花园。

[iii] 警告,意味此处有瘟疫病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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